一众小儿女,笑着向天街行去。 路边一顶青色粗呢轿子上,一双冷冷眼眸,盯紧许仕林的背影。 黄色-=文学 永久地址 huangsewenxue.com 最新地址--免地址发布:huangsewenxue.net 自动回复-地址邮箱:bijiyinxiang@gmail.com “殿下,”从人忍不住隔轿禀报,“人走远了,咱回宫吧,让太后娘娘知道的话……” “怕什么。”赵似冷哼一声。“我的林弟才高八斗,又爱考试,他不做状元谁做状元?” “殿下……” “怕什么啊,连试题我都一早去磨着母后替皇帝哥哥拟的。林弟见着题目,肯定知道我对他的好。” “殿下,太后吩咐过……” “好了好了,别烦了,起驾起驾,回去陪母后。”赵似打了个呵欠。“明日可是连空也偷不到的了,好在……” 想起明日能在金殿上亲见许仕林簪花御带的模样,再与他眉目传情一番,赵似觉得心中一番舒畅,更有一番心跳加速的期待。 ——他这样对许仕林,许仕林总该以身相许了吧? 延迟了近十年的一宿贪欢,一旦得手,还不知是什么滋味呢。 赵似竟没威仪地在轿内哼起当年在杭州听过的小曲来。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3) 正值当考时节,汴梁城中宵禁松得名存实亡。 “第一楼”中有上好的虎骨酒,据传对伤筋动骨的病症有奇效。戚宝山大喜叫了两坛子来,一众人慢慢说话吃菜,竟吃到了午夜时分。 四人相互搀扶着慢慢走向会馆——许仕林登记在册的住址乃是此地,若不回去,恐有官府来传,消息不通。 月夜下春风拂面,如一波又一波暗潮浮动。 许仕林不知为何,忽然回头。 一身大红衣衫,碎花比甲的俊美青年,站在二楼,摇扇望来。 四目相对。 许仕林忽然踉跄几步。 “哎……走好了。”吴媚伸手抓住他,下意识地转头望望,并无异样。“看什么呢?” 许仕林揉揉眼目,再看时月满中天,夜如流水。 待到醒来时分,昨夜癫狂已不知所终。 许仕林在戚宝山羡慕的眼光,吴媚欣喜的笑脸,和碧莲温柔地服侍下,匆匆将礼服穿齐,戴好儒冠,下楼去赏来报信的礼部官员。 杭州解元不负众望,杀入一甲三十名进士及第行列之中。 往日一墙之隔的禁宫,如今可以昂首入内。 在文德殿前一甲进士三十名齐聚等待入见时,许仕林好奇地望来望去。 终于找到了站在另一端的襄阳府解元米继仁,许仕林冲他热情一笑。 谁料米继仁却别过脸去。 许仕林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鼻子,凝神听去,却闻米继仁身边的那名进士正在拍马:“米年兄必定是占了头名的,令尊可是本朝大家,所谓虎父无犬子……” 正说话间,内侍从殿中步出,顿时一片鸦雀无声。 “召,新科进士,米继仁等三十名觐见——” “看我说的没错吧?”米继仁身边的进士忍不住以极低声音说道,面有得色。 今次全体进士都听到,目光齐聚。 米继仁只是高傲一笑,当先迈步,去向殿中。 文德殿内,双侧垂帘,御座空放,赵似一身金色绣龙朝服,坐于龙椅侧面一步之遥。 众举子三跪九叩,奉行大礼。 赵似咳嗽一声,“众卿平身。” 他代兄行天子礼仪,倒也精神十足,面貌堂皇。 三十名进士站作两排,赵似搜寻许仕林身影,颇艰难才在后排侧面寻到他朝思暮想的身影,忍不住笑了起来。 右面帘内一声轻嗽。 赵似赶忙正容。“本王替天主试,诸卿家乃我大宋明日栋梁,尽管奏对,无需惶恐。” 迟疑半刻,他颇有些兴奋地切入正题,“诸位的策论文章本王与两宫太后娘娘已读过了,诸篇都是才华横溢,见解独到的好文章。本王实在难以抉择——所谓文贵初心,人贵急才,今日金殿取士,本王的题目,你们必定料想不到。” ——文贵初心,倒是有理。可与人贵急才对仗,众人都觉古怪,又不知是哪一本稀罕经典中之论据,不敢多言。 赵似却是张口就来,才不顾忌什么典故。“好了,不卖关子了。本王今日的题目极简,亦极难。听好了,谁能为本王的对子对出上联,谁便是金殿之上的头名状元!” 殿下一片哗然。 对对子乃是孩童启蒙时修习文法所练,如今竟拿来取决进士名次,直直有似是拿高炮射鸟一般。 两侧帘后一片死寂。 不知是他早已巧言说服了太后,还是朱圣瑞见他话已出口无奈之下不再多言? “本王的对子,是下联哦,听好了。”赵似一字一顿地说出口。“游西湖,提锡壶,锡壶掉西湖,惜乎锡壶。——各位请对。” 一时之间,三十名国之才子,还真都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其中的“惜乎”一词最为难对,乎之可对之、者、也、夫等虚词,而乎乃平声,须对仄音。众人皆知该当由此入手,但可用之字寥寥无几,大体只有者、也、矣三个常用。同时又要凑出与此谐音的一地名一物名,谈何容易? 赵似信心满满地看住后排的许仕林。 倾国之大典,讨君之欢心。够,未够?他目光炯炯,罩住许仕林雪白脸孔,一瞬不移。 隔了片刻,赵似期待已久的声音终于从殿中响起。 “至暮野。”——众人齐齐回头。 “见木叶。”——米继仁当先啊了一声。两词一出,许仕林之凑对已可猜出。 “木叶归暮野。”——有人暗自点头而赞:三词凑出,难得中间连接之字亦端正大气,不落矫情。 “沐也木叶。”——这句不出,士子们亦已推断出来。有人情不自禁,赞了一个“好”字。 ——赵似歪打正着。 一个人年纪渐长,学策论,行骈文,读史书,明进退。但对对子的才华,年少时如何,年老时进步并不能多。 论策,众人已有长篇洋洋洒洒。 三十人中,认真议论才华,许仕林居冠。 “哈哈哈哈哈哈。”赵似当堂大笑出声。“对得好,对得真好!本王点许仕林为今科状元!第一个出声的那个,”他指米继仁,“你是榜眼,”然后指着那个赞出一个好字来的进士,“你是探花!” 他豪气浩荡,殿中几位老臣竟不能驳。 “好了好了,都更衣去吧,一个时辰之后集英殿设琼林宴,看武状元打擂。退,朝!” 淡淡一句话间,许仕林已成状元郎。 士子们山呼万岁,又叩拜简王千岁,退出殿外,才纷纷互道恭喜。 一片儒衫人群里,许仕林静静站着,对周遭的说话声充耳不闻—— 他心中充满疑惑。 究竟为何,他会对出此条上联,犹如已在书中读过万遍? 有十分不真切的故事,不知是哪本演义上讲的,还是什么典故上看的,他本不知道情节轮廓,却总能明了其中情怀,随之悲,随之喜;且唯有这悲喜之时,长存心间的那种怅然,竟遭排解。 那感觉有些似梦。 但何等样的梦,能十年不辍,又情深如许,栩栩如生? 难道,前世里他早已对过这对联——又或者,早已写过那策论,早已见过那人,早已听过那名? 十年前的故事许仕林仍不能知晓。 但之前遇见赵似,听闻一个名字而后昏倒的事情,却朦朦胧胧回到记忆当中。 却再也想不起来,那个名字,究竟是何。 唯独记起,听到那个名字之后,心中似是十分感慨。 那究竟是人,还是物?是地方,还是风景?……又或者,那根本什么也不是,只是转世时镌在心头忘记抹去的,几个音节而已? 新科状元在一片恭贺声浪与嫉妒眼光中呆站原地,片刻之后才醒觉过来,躬身谢恩。 第三十一章 螳螂?黄雀(1) 元符二年。 春。 汴梁。 宋宫。 这是一个最好的朝代。 物产丰足,政治清明,商业发达,城市繁荣。 这亦是一个最坏的朝代。 冗官冗兵,重文轻武,群敌环伺,边防薄弱。 大唐的文采风流已成过去;成吉思汗的铁蹄刀兵仍未到来。历史,向着每一个未知走去,都会留下无数的缝隙;而每一条缝隙,一有机会,便会撑裂成为一个平行的宇宙。 此时此刻,春暖花开,莺歌燕舞,涂脂抹粉,如履薄冰。 大宋朝皇帝赵煦之弟,端王赵佶,正穿着隆重礼服,端坐在集英殿内讲武门中,代天子开殿试之先河,观各路豪杰打擂与御前。 殿内万斛明珠,殿外百余火把,照耀之下有如白日。粗大圆木搭建的擂台十分精巧牢固。四周设置地垫,旁有一高塔,悬有锣鼓,持槌者但观手势行事,以锣声断定输赢。 十名候选武进士,清一色缁衣劲装,头缠束额,臂上以银线绣着大名,个个精神气十足。 御前比试,不宜见血,是以专设十八般兵器均为木制,任君选择,亦可单凭双掌行空手入白刃之术。告负者三:第一,兵器断裂;第二,落下擂台;第三,晕死过去失去知觉。 集英殿中,三十名文进士分别赐座两旁,许仕林独占鳌首,坐在最前。 赵佶向着许仕林微微笑后,举手示意。 赵佶身边内侍立即将讯息传出殿外。 殿外禁军大手一挥。 高塔上轰然一声锣响,而后鼓声连绵响起,似催战一般。而台下高香点起,若香尽时还未分胜负,不算平手,只算双败。 两名武进士当先跃上高台,对抱一礼。 双方一持木剑,一空手,凝神绕了半圈之后,空手的忽然身形闪动欲要攻击。 不动则已,一动便露出空门。 对手毫不犹豫,一剑刺向他肋下。 “你中计了!”空手者大喜——他一身金钟罩铁布衫横练,木剑若一沾身必定折断,则此局赢矣。 持剑者却不慌不忙。 木剑停在触及衣衫的一刹那间,安然无损。 而空手的假作攻击的一掌,却被持剑人的左手拿住,趁他着意屏气断剑之时,变掌为爪,大力拗断了空手者的两根手指! 空手者嗷地大叫,痛得脚步凌乱。 持剑者趁机数剑缭乱,直取他双目。 空手者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却一步踩空,落到了擂台之下的软垫上,翻滚了下,黯然爬起,勉强抱拳为礼退场。 下一名跃上台来的以招式取胜,一条长棍舞得虎虎生风招式绵密泼水不进,慢慢攻向持剑者,企图将他逼下台去。 持剑的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招式上不相上下,缠斗了好半刻,竟是将那使长棍的慢慢逼了后退。 使长棍的急了,一连几招冒进,被剑客寻个破绽,一脚踏在脚背上,倒了地。 剑客毫不客气,再一脚将对手踢下台去。 他连赢两场,抱拳下台休息。 ——凡是连胜两个对手的,皆可进入最后比试。 一个时辰之后,场上只剩下连赢两场的两人,与连赢三场的一人。 前两人再决一场,胜者挑战最后一人,决出状元。 赵佶看得有些瞌睡。 ——他神思天外,正想着昨日遣人送到矾楼的一块上好的玉弥勒,李蕴知不知道是给师师的? 其余的紫金小元宝倒是赏老鸨姑娘们无妨。但师师常见鬼神之事,怎都要安一安才好。 待她身子好些,再大个一两岁……赵佶面上微笑得玄异。 台上两人打作一团。 内侍忽然大胆同他说话,“殿下,那个留胡子的明明厉害得很,为何故意让着对方似的?” 赵佶猛地一醒神。 台上风云突变。 留胡子的扑在空中,如鹰隼夺食,却被一脚踢了出去。 他飞出极远,超出地垫范围,禁军怕他摔伤,一股脑儿地拥了上去欲要接他。 说时迟,那时快。 那人竟以人所无能为力达到的诡异姿态,在空中拧腰。 赵佶睁大眼睛看着,所有人心中都想,难道他还能飞回去不成? 事实却总让人目瞪口呆。 他并未向回飞,而是笔直落下。 但在落下之前,那人的袖间,忽然射出一蓬蓝盈盈的银针,直射向远处赵佶! 变起突然。 禁军都在他身边,而远离赵佶,驰援不及。 银针速度似非人手掷出,而是借助机弩,速度之快,难以衡量。 针上蓝色,分明淬毒。针如牛毛,只要有一枚得手,后果便足堪忧。 好好的武状元比试,竟会有刺客出现,这刺客,还是文臣武将们经武功、弓马、兵书三阵之后,精挑细选出来的进士,国之股肱,未来的栋梁! 赵佶面上,似惊又怒。 殿中一片席地而坐的文臣,又能如何护驾? 赵佶自救。 他踢翻面前几案,汤水汁菜飞溅。 几案挡在身前。 整蓬银针,俱都射入案板,劲道之烈,没入之余数分。 一片喧哗。 忽有人惊叫出来,“刺客乃是钦犯白犀子!” 那人高笑,“正是贫道。” 禁军将他拿住,正要绑缚。 忽然一阵闪光。 地上空无一人。 只有一枚白犀所制的拂尘,旁附梨木针筒,筒中还余半筒银针。 赵佶放下几案时,面白唇青。 “殿下福大命大……”不知是谁在赞颂说话。 福大命大的赵佶,目光茫然,似看向禁宫深处另一个方向。 (2) “娘娘,不好了!”侍女急急忙忙奔来,附在朱圣瑞耳旁说了几句话。 “什么?端王遇刺?”朱圣瑞紧紧皱眉——今次并非出自她的懿旨,却究竟是谁,想要取这备位储君人选的性命? “娘娘您去看看吧,慈寿宫那边已经起驾了……”侍女面露难色。 ——是了,不管是谁人指使,怕就怕,向太后将矛头对准圣瑞宫,再兴问罪之师。 “起驾集英殿。”朱圣瑞匆匆整妆。“——对了,去将此事回禀国师。” 待到她整完装束出发时,却有内侍来回。 “国师请奴婢转八个字给娘娘。” “说。” “国师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朱圣瑞皱眉。 她是认真不懂。 但国师做事,自有用意。看来集英殿并无凶险,她点头上了小轿。 仪仗迤逦,向前殿而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圣瑞宫密室。 林灵素正守住第二次陷入昏迷的赵煦。 一月之期未到,但赵煦病情加重,一来是因为他操持殿试之事过度劳累,二来林灵素细查之下,竟然是那股夺走赵煦阳气生机的妖氛,竟回到汴京,咄咄逼人。 鹤眼灵芝尚有余效,林灵素设下阵法催动。赵煦是春闱第二日应考当天病发,林灵素当夜子时开阵,一日一夜之后方能功成。如今已是春闱第三日夜间,再有两个多时辰便可完阵,务必要使赵煦在生之时,将立储之事有个定论。 但这两个时辰却注定不安——赵佶遇刺,刺杀之人却是白犀子? 白犀子分明是涂九歌青蛇一系人马,要杀的是赵似,要保的是赵佶,却刺端王,难道失心疯,又或是内讧反水? 不。 既是青蛇所收人马,便绝无可能背叛。 白犀子借物遁逃脱,赵佶危急自救,唯一可能,便是这原本就是安排好的一场戏。 一为证明赵佶福大命大堪为真主。 一为迫使朱派人马分神。 既然善财可以与涂九歌隔宫斗法拖延时间,同一时间由朱圣瑞派出刺客刺杀赵佶;那么青蛇完全亦可以派出白犀子公开搅乱殿试为饵,实际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地行些不可告人之事。 至于这不可告人之事,很简单—— 先杀赵煦。 赵煦若现在就死,不再醒来,向氏嫡母,赵佶福慧,继位筹码颇高。 且与林灵素等人保护备至的赵似相比起来,赵煦原本便是苟延残喘,是即将被放弃的国器,林灵素等人,又怎会太过周密谨慎地对待? ——若以白犀子为螳螂,假意捕赵佶这蝉,那青蛇必定以为自己乃是黄雀,伺机偷袭。 ——但在林灵素眼中,青蛇乃是螳螂,欲捕赵煦。而守在背后之黄雀,却另有其人。 “‘他’来了?” 阵法一动,林灵素睁眼,沉声喝问。 烛火一阵跃动。 “来了。” 烛影中红衣男子笑吟吟摇着扇子,虚化于壁上。 林灵素阖眼。“你可有把握?” 善财微笑中射出前所未有的强大杀意。“紫竹林十年,仅排此一阵。若不能一举功成,我还有何颜面立足仙界?”杀意现而后隐,随即换回他平日轻佻风貌。“为了不离开师尊你的身边,我亦不会让自己永远失败下去啊。” 林灵素冷哼一声。 窸窸窣窣。 万物潜行。 风中微腥。 圣瑞宫外,来往人群忽觉一阵凉意。 不知何处来的浓云,遮住了宫内堂皇灯火下的夜空。 “怎么又要下雨了?这三月天可真……” “娃娃脸,说变就变嘛。”两个宫女一溜小跑,躲入前方宫檐。 集英殿内,文武进士一甲四十人被统共押送往隔邻升平楼中临时由禁军看管。 赵佶正跪迎两宫太后,细细详述当时惊险,再将那柄拂尘呈上。 拂尘毫无灵气,分明外物。 宫门外得到讯息的诸位重臣亦正求见。 此时起云,内侍宫女一阵忙乱,将户外物事能撤的撤去,不能撤去的铺上油布。 一时人事纷扬。 一声轰雷炸响。 殿中众人,齐齐被吓了一跳。 需云殿赵煦出事那晚,亦是如此云,如此雨,如此雷鸣,如此倾覆。 “护好夜明珠!”朱圣瑞不知为何,叫了一声。 ——需云殿那夜,灯火全黯,才让相关人等脱走,记忆犹新。 朱圣瑞之后曾急命天下搜集夜明珠等物,将几处宫殿,俱都装上这恒久照明之物,再不受制。 又过片刻,陡然大地震动。 向氏捂住心口。“……地,地龙翻身了?” “不……”朱圣瑞花容失色。“似是,似是从本宫那边来的撼动……啊!” 又一大震。 壁上明珠,竟纷纷脱落。 “煦儿!——快,起驾,回宫!”朱圣瑞忽然想起留在圣瑞宫密室中结阵疗病的赵煦。 声未远,讯已来。 “娘娘,圣瑞宫有刺客!” “——天亡我朝!”向太后忽然双眼一瞪,晕厥过去。 幸亏朱圣瑞眼疾手快扶住向氏,内侍一阵大乱,急召御医。 朱圣瑞一时离开不得,心急如焚。 “孩儿去看。”赵佶冷静地起身,拂衣,不待两宫太后允准,便绝尘而去。 一声声哐然巨响。 不知天翻地覆如何,还是天塌地陷怎样。 朱圣瑞终于等到御医,将向氏交代过去,赶不及仪仗,提裙出殿,向着圣瑞宫奔去。 刀兵铮然。 远远有火花迸现。 一群内侍宫女随着朱圣瑞奔跑得气喘吁吁,空载无人的四人小轿落在最后。 朱圣瑞忽然急停。 身后有内侍不备,又不能超越过去,哎哟一声跌了个嘴啃泥。 待到狼狈爬起身来,却与朱圣瑞一样凝立当场,目不转睛。 圣瑞宫屋檐之上,有闪闪发光的一张法网,寻常人依稀可见。 而地面上千里赤紫,有地光透出。 所谓天网恢恢,落地无门。 众多铁甲禁军围成一圈,刀枪亮晃晃地端在身前,大气不敢出一口,慢慢小半步小半步地,向里逼近。 被围在中间的青衣男子,长发半束,眉眼之美,竟是今世罕见! ——“是他,是他!”朱圣瑞终于叫出声来。 旁边亦有那日需云殿在场的内侍宫女,认出佘青面貌。“就是当日谋刺皇上的钦犯,就是他!” 天上又一炸雷。 圣瑞宫在电光中坚然屹立。 佘青长发,被风吹得向前飘拂,几欲迷眼。 “我投降。” 短短三个字,比轰雷更为震撼人心。 佘青忽然一笑。 周遭禁军,竟是一阵哗然——若非亲见,谁道那些倾国故事,竟是真实? 佘青高举双手,“我是受人指使,才刺杀皇帝的。” 朗朗语声,远近皆闻。 “受何人指使?”禁军统领愣了片刻,方懂得发问。 佘青嘴角一勾,一字一顿,慢而清晰地道出: “林,灵,素。” 朱圣瑞忽觉眼前一阵发黑。 先前向太后是否真晕尚且不知。但此刻朱太后却是实实在在地晕了过去,咕咚倒地,内侍扶持不及,一片惊叫。 (3) “太后。” 朱圣瑞缓缓睁开眼睛。 却吓得打了个激灵——眼前除了林灵素之外,还有一个陌生的俊美青年。 “道君天后莫惊。”青年柔声安慰,“在下善财,乃是紫竹林门人。娘娘您回归天庭之后便知道,你我本是挚友,极其相熟的。” 朱圣瑞将求助的眼光投向身旁的国师。 林灵素温柔执起她双手,“没事了,贫道不在之时,娘娘尽可信任善财上仙,有他在此,必定保娘娘平安,保大宋平安的。” 朱圣瑞勉强点了点头——她本以仙子之身投胎转世,却并不记得前生之事。一切关窍都是林灵素告知,却要以肉胎凡躯,承受如此沉重的命运。 “……煦……煦儿呢?他可无事?”朱圣瑞忽然想起来晕厥之前的情景,急得即刻就要从榻上起身。 “娘娘放心,皇帝无事,鹤眼灵芝已经起效,十余日内,不会再生变化。” 朱圣瑞眼眶微湿,点了点头,平抑心情,勉强笑道,“叫国师与上仙取笑了……明知道多不过十日,少亦不过十日,生不过在此,死亦不过在彼,但……就是看不破。贪嗔痴如三毒,刮骨难除啊!” “娘娘多虑了。”善财柔声安慰,“世间母爱,本性如此。这是根骨内带来的毒素,若无此三念,便与禽兽之类,有何区分?” 朱圣瑞伸手去擦自己眼边的泪。“对了,那名妖孽可拿住了?他,他指证国师,这,这便又如何是好?” “这……娘娘莫急,陛下既然醒来,明日朝堂之上,再见分晓便是。”林灵素只得劝慰。 “哦。”朱圣瑞似懂非懂地点头。 “我已开了药方,一会儿叫人进来服侍娘娘喝下安神汤,歇息片刻吧。此间风雨未休,娘娘还请珍重凤体,莫要挂心纷繁诸务。有我等在此,不必担心太甚。” 林灵素温言哄得朱氏安睡,天色却已将明。 走出圣瑞宫,看曙色在东,黯星在西,朔风凛冽,正是一场倒春寒的先兆。 善财与林灵素不禁相对苦笑。 若是他们能够动手,恨不能即刻上去,将青蛇拍到天涯海角,灰飞烟灭。 但青蛇一朝请降,更报出林灵素之名,当场迫得圣瑞宫人马动弹不得,难以下手。 朱圣瑞昏倒之后,在场唯赵佶为尊。赵佶当场下令,青蛇由禁军押入天牢,宣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御史中丞此三法司之主连夜进宫,共担看守之责,明日大朝,再定此案。 直到此刻,林灵素与善财等人,都以为是青蛇失算,临了反扑,急将一军而已。以林灵素在大宋朝廷二十年经营,加上善财倾十年心力布就的天罗地网,青蛇今次,断无逃出生天之理。 但之后消息传来,林灵素等人忽然发觉,今次之局,谁是螳螂,谁是黄雀,焉未可知! ——在青蛇闯宫被善财阵法所困的同一时间,涂九歌出现在紫竹林。 破梵网,闯洞府,开潮音,救雪晴。 手法干净利落。唯独在离开普陀珞珈之时,惊动了紫竹林内散修,在普陀珞珈外围开战。 半刻钟内,涂九歌以本命妖刀杀十七人,形神俱灭,轮回无门。而后诸人退去,涂九歌携佘雪晴安然离去,遁走无踪。 其时佘青正在禁宫之中对抗善财阵法,几乎引起地震。林灵素遥感本尊菩萨之力,镇定国土,□无暇。时间之巧,分明在青蛇安排之中。 紫竹林求援之讯传来之时,善财几乎生生一口血呕了出来。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青蛇纵横三界之名,尚未曾输。善财忽然升起一个可怕念头:三十六计也好,一切运筹布置也罢,这世间竟没有任何途经,可与青蛇斗智斗法,这究竟是青蛇本人之力,还是人欲大法之功? “此役至此,青蛇之计谋如冰山浮水,只见一角。其中必定还有转圜——”善财手中折扇不展,眉宇之中,煞气纠结。 “他最最厉害之处,便是胆大包天。”林灵素拈须沉吟。“以身做饵,此等勇气,非常人可及。但若付出如此代价,只为劫走佘雪晴,似乎本末倒置了。” “不错。”善财霍然开扇,“他若亲身去一趟紫竹林,以他之能,救出佘雪晴亦非难事。却为何……” “许仕林神智将复,且赵似一意孤行,此等诱因,也许是促使他出此下策的关键?” “不。”善财断然否定。“青蛇绝不会出什么下策——绝不会。”他狠狠加重语音。俊美神色之间,一片浓重阴云,似阴似悒。 天牢。 晓星在天,透过高处小窗,隐约在眼。 天上法网,虽肉眼不再能见,但在修道者的眼中却并未消散,分明森严。 地气之中,亦有严密罗网,不可破除。 ——缚住佘青双手的铁链,瞬息可破。但善财阵法,却堵住了他升天落地的路途,将佘青困在小小牢房之中。 吱嘎一声,牢门推开。 两名狱卒搬来火盆,将阴冷室内,略微烤红。 皮靴顿地。禁军统领手持长鞭,走了入来,挥手将狱卒赶了出去。 佘青安安静静,沉沉着着,看住眼前之事,似与己身无关。 “你叫青尘子?”禁军统领的语声之中,压抑着初听有些奇怪的强调。若是常有经验之人,就了判别出来,他语声之中所包含之物,急切冲动,毫无理智,却又是压抑之后满含委屈的愤怒,不管不顾,冲着脑门上来的,正是欲火。 “佘青。”青蛇淡淡报出本名。 “哼,非道非俗,竟敢谋刺,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那统领粗重地咳嗽了声,终敢迈前一步。 一步,他便伸手可触。 一步,他亦已伸手去触。 佘青的面孔,被他粗大的手掌整个地覆盖住。 “好嫩的一张皮……难怪……难怪……” 大手在佘青面上重重揉捏。 那统领的眼中,已经射出难耐的光芒。 “你听着。”他忽似下了决定,再不自控,伸手去佘青白亵衣之内乱摸。“你可是必死无疑的钦犯,如果识相的话就别声张,老子可以让你死前过得舒服点。如果不识抬举的话,”他霍地将手中长鞭在空中一挥,打了个响亮的呼哨,“就别怪我叫你求死不得了!” 甩掉皮鞭,他双手解开自己裤腰,一支高昂凶器,跳了出来,直奔佘青口中。 东西还来不及塞入口内,却听佘青忽然开口发问。 统领楞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 他听到佘青问,“你不怕死?” 第三十二章 钦犯?劫灰 (1) “你说啥?”禁军统领一手端着自己,一手叉在腰上,姿势古怪地追问。 佘青十分柔顺地重复了一遍。 “你不怕死么?” 那统领终于确认自己并未听错。 ——但这话蹊跷。这句话本该是公差问人犯才对,现今却是人犯在问公差。 这位公差今时精虫上脑,实在无法去思考如此不合常规的问题,只是下意识地答, “老子天不怕地不怕,死算什么,风吹不过碗口的疤!” “哦。”佘青了然地答了一声。 “你……”统领一对大粗眉毛拧起来,隐约知道有些什么不对,但又说不起来。 佘青嘴角微微一勾。“那就来吧。” 那统领倒也不是太蠢,忽然醒觉过来。 “你想咬掉老子的宝贝?没门!”他扶着自己的宝阔步走到佘青身后。 铁链微响。 那统领欢叫了一声。 “好……果然……好□……嘿!” 铁链开始有节律的轻响起来。 十数声后,那统领忽然重重地呃了一声,身体凝顿。 “嗯。”佘青轻轻叹了口气。“算是不错了。” 那统领抱住佘青,在他耳边乱吻,眼中竟是一片痴心爱慕神色。“……你真好,老子这辈子都没见过你这么好的货色,要不是你是钦犯,老子一定想办法把你弄出去……好歹老子也算和皇帝平起平坐过了……” “可是你会比他先死。” 统领没在意听,半日才猛然醒神,“老子为什么会死?” “因为……”佘青客气地微笑了下,“……所谓□,本是毒蛇而已。” “毒蛇?” 那禁军统领走出天牢不久,忽然回味起这句话来。 “水蛇还差不多吧……” 一股奇怪的痉挛感觉,慢慢从他□顶端升起,传入小腹。 “……弄了一下,好像是饿了。”他快步向宫门走去。 ——但那痉挛感觉却从小腹向上游走,穿过五脏六腑。 他“呀”了一声,只觉心被一只大手揪住,动弹不得。 痉挛传到背脊,沿着脊骨上升,窜到天灵。 粗豪一个身躯,如一块死木,平板板地向后倒去,在晨光中发出咚地一声巨响。 七窍流血,已无生机。 佘青在牢中叹了口气。 “吸精取命的事情,我五百年前就已收手……人生不易,何必寻死?” 他饶有趣味地将自己从铁链镣铐中脱了出来,好好整理了下衣衫。 天上法网,在晨光中变得黯淡。 涂山白泉。 “喝什么茶?”涂九歌抱着一排茶罐,询问佘雪晴的意见。 佘雪晴微惊。“你……” “……龙井吧?”他边拈茶叶,边以热水洗杯,一手茶艺,出神入化。 “你破修了?” “你说闭口禅?”涂九歌微微一笑,将茶杯推倒佘雪晴面前。“当年我在涂山等‘他’,没想到‘他’来时重伤,我一急就破了禅功,给‘他’疗伤。” 佘雪晴垂眸。“是‘他’命你来带我出山?” “是。” 佘雪晴抿一口茶。 碧雪天青,甘醇馥郁。 “你先前杀的那些是紫竹林门人,诛仙罪重。”佘雪晴抬眼看涂九歌。 “罪?”涂九歌一笑,雪白牙齿,毫无机心。“——此物我有甚多。你要吗?” 佘雪晴恍然。“原来如此,多谢你,我不要了。我自己亦有甚多,哈。” 涂九歌笑一笑,伸手轻轻搭住他腕脉。“你功力精进。” 佘雪晴眸中似有普陀珞珈的云雾升起。“便又如何?天地之间,不堪一击。” 涂九歌随手打了一个手势,为无谓之意。 佘雪晴心中忽有茫然升起,“阿涂,你爱‘他’,愿为‘他’不惜一切,是么?” 涂九歌理所当然地点头。 佘雪晴又问,“那你曾否问过,他对你又是怎样?” 涂九歌摇摇头。“不曾。” 简单明了,毫无一丝一毫犹豫。 佘雪晴只好也笑了笑,“也是,是我庸人自扰了。” 涂九歌拍拍他肩头,比了个“三”的手势。“——三日后,我们一起去汴京。” 汴京,朝堂。 赵煦稳坐,面色苍白。 底下大臣却吵作一团。 “苏大人虽为宰辅,但人所周知苏老太君是国师记名弟子,常年服国师所开的药方,如此怎能为此案主审?” “苏大人不能,难道章大人你能?你女儿出嫁前做女冠,就在国师身边修行了三年!” “老朽提名曾布曾大人。曾大人乃是两朝栋梁,为人刚介无私……” “算了吧!曾大人?曾大人去年大寿之时国师曾为他题诗祈福,世人皆知的!” 吵嚷声声声如在天际。 赵煦缓缓开口。 现今的他,已没有力气再和大臣争夺权利。 “不必争了,此案朕亲审即可……” “皇上!”苏辙咳嗽两声,虽老态龙钟,却万事洞明。“老臣保举一人,断与国师无私无旧,必可审清此案。” “谁?” “新科状元。” 一片哗然,跟着一片附和。 “无错,状元郎初到京师,绝无可能认识国师,徇私包庇。” “对对,身为大宋头名状元,必有才情眼力可以公断出个是非清白!” “臣也保举新科状元——” “臣也保举。” 赵煦皱眉。 他已听说赵似在殿上胡乱点了一个状元之事。 但事已至此,不可不许。 “宣,新科状元许仕林上殿!” “回皇上,”大理寺卿出列,“昨夜变故之后,文武一甲进士俱都被羁縻在升平阁待罪。臣这就去带新科状元上殿,并释放众人,请皇上恩旨。” “准。” 宣德楼外。 赵似一身皱巴巴的锦袍,坐在石头阶上,从人苦着脸四散周围。 昨夜宫廷惊变,身为简王的赵似既不在圣瑞宫陪伴母后,又找借口不去上朝,却在升平楼外徜徉了整整一夜,直到早晨远远看到大理寺卿前来提人,才跟了过去,在殿外听了许仕林得授钦差之职,主审刺君一案,这才一颗心思落定,抢先一步来到许仕林前往三司的必经之地堵人。 眼见许仕林被三卿围着,敛眉正目地端正走来,赵似也管不了那么多,打了个哈哈便迎了上去。 “见过简王殿下。” “不用见不用见,三位大人,借一步说话,不是,把状元郎借给我说上片刻的话就成。” “殿下,”大理寺卿斜眼看着赵似,“如今并无状元郎,只有圣上钦点的钦差许大人,衔命要在七日内审清此案。事关五逆重罪,还请殿下避嫌为上。” 赵似怪叫起来。“操,本王不过是说两句话而已,至于如此?” “瓜田李下,殿下若不想涉入此案,还请自重。”许仕林冷冰冰地开口,语意与大理寺卿如出一辙。 赵似凝视许仕林眼眸。“……你,真不记得我?” “殿下代天子主考,乃是学生的代恩师。”许仕林深深一礼。“正因如此,学生不愿恩师无端招惹嫌疑。七日内此案若不能清,学生将与钦犯同罪,恩师若以学生为念,以社稷为念,还请留步。请!” 三司簇拥,从人浩荡。 许仕林如万花中心,肃穆而去,留下赵似呆呆立在原地。 天牢内阳光刺眼。 佘青睁开眼时被刺了一下,下意识地别过头去。 却听赵煦沉沉道,“你不敢见朕吗?” “……你已行将就木,见一眼就少一眼了,怎会不敢?”佘青温柔答他,认真将眼光对正他鼻尖。 “你究竟——是谁?”赵煦的面上死气果然如雾,但求生的欲望忽然浓烈起来。 “我叫佘青。”青蛇对他笑了一笑。 “你真是受国师的指使,来取朕的命?” “皇上是在审我?” “朕只是,只是。”赵煦失魂落魄地按住自己胸口。“只是想,若你……若你不是为了国师,也或者,不是为了任何人,只是为了取朕的命,而来取朕的命,那,便也……也好。” 这可能是赵煦一生中说过最难以理解的一句话。 但佘青懂得。 他安抚似地答,“你死之后,饮过了孟婆汤,就不再会记得我。” “不!”赵煦冲口而出。 一时间室内死寂。 “皇上。”很久之后,佘青终于缓缓开口。“你已做了一切你能做的……所以,便放手而去罢。死乃一种天罚,永生则为另一种。三界六道,众生都无自由。能爱时便爱,该死时就死,是本分;好好抓住本分,便是你的福祉……明白么?” 赵煦双手微抖。 他去触碰了一下佘青的发鬓,又匆匆放开。 “朕孝母,怜妻,惜子;勤政,爱民,修身。这些是朕的福祉……但唯有见到你的那一眼,纵然,纵然大祸临头,朕却,——丝毫不悔。”他声音压得极低极低,犹如梦呓。但话语却说得极为顿挫,似乎在梦中已将此话,默默倾吐了百十千遍。 “人,都是被爱欲控制而活的蠢物。”佘青叹息。“是要一生严寒至死,还是要一夕扑火而亡,各凭各心。皇上,”他仰面看他,“珍重。” 珍重之后,便是后会无期。 赵煦一走,守候已久的禁军便入内来。 统领暴亡,副统领为首,粗声喝斥,将人犯提押出去。 屋外艳阳高照,却隐有寒风,刺骨流动。 (2) 一夜风云突变,打探了整夜消息的碧莲与吴媚扶着戚宝山,忽见前方人潮涌动。 “大婶,请问前面是怎么了,那么多人?” 中年妇人面色绯红,语带兴奋,“有个犯人被关在囚笼里面推着走。” “……是什么犯人?” “说是什么十恶不赦的要犯……长得可好看可好看了,我今生今世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吴媚惊疑地看了宝山碧莲一眼。 若说俊美清秀,第一人选,便是许仕林—— “可知那人犯要被押送何处?” “哦,这我知道,我问了那个官爷,官爷说送到刑部三堂会审哩。对了,听说主审的是今科状元!这几日京里又是妖风,又是刺客,又是开考,又是会审的,可比瓦肆里说书说的还精彩……” 大婶还在聒噪不休,三人早已经走得没了踪影。 既然许仕林在刑部主审,那么囚笼中的人又会是谁? 人潮拥挤,追之不及。吴媚带着碧莲宝山,从斜巷子里穿近路出去。 一出巷子,吴媚陡然收住脚步,以手掩住口唇,不可置信地看住前方。 迎面正是那囚车,极其缓慢地向前而来。 车中佘青一身亵衣,赤足而立,头手被枷在笼外,长发半自飘扬,半被束到了枷内,贴着衣衫。 佘青的视线,正与吴媚的视线正正相撞。 天地静止,不能呼吸。 不知在多漫长或多短暂的时间内,囚车来得越来越近,潮涌般围观的百姓喧哗之声,慢慢变得真实而清晰。 人潮挤来,似海水冲刷小小水池。 佘青的视线,自远,而近,而错身而过。 吴媚的眼中,不知不觉,竟蕴满了泪珠。 “走啊。”不知道过了多久,吴媚的手忽然被戚宝山抓住。“既然他们说仕林在刑部做什么主审官,那我们还等什么,去找他啊。” “……好,我自己走。”吴媚挣脱他手,勉强擦了擦泪,幸见戚宝山急匆匆地前赶,未曾注意。 她看了李碧莲一眼。 碧莲正咬住下唇。 吴媚将手贴住她手,都是一片冰凉。 两人跟了上去。 碧莲低声在吴媚耳边说道,“不久前善财童子入京,想是他……我们先往刑部,再从长计议便是。” 吴媚紧咬牙关,点头。 碧莲垂下头,走得故意慢了半步。 前方戚宝山鲁莽如山。 前方吴媚悲伤如水。 刹那间,李碧莲心中隐隐一痛。 三人相互磋磨之下,赶到刑部大堂之时,已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潮。吴媚开路,碧莲护住宝山伤处,三人好不容易才挤了进去,占了个前排的位置。 刑部公审,大堂向来对外而开,民众皆可观看,以取刑讼光明,无不可告天下之意。 戚宝山眼尖,当先看到许仕林一身红袍坐于首席,三法司主竟是奉陪末座。 刑名师爷正低声向许仕林解释公堂规仪。 不多时,人犯从后堂押出,两侧十二名衙役,一片威武之声。 佘青跪在堂下,抬眼直视堂上众人。 碧莲敏锐捕捉到许仕林眼中一刹那的茫然。 侧首去看吴媚。 吴媚的视线锁在佘青背影上,完全沉浸,没有一丝空隙,可以分给他人。 “安静,莫许喧哗!”官差持绳索,将百姓拦在堂外。 惊堂木一拍。 公审开始。 许仕林颔首之下,大理寺卿当先发问。 “堂下所跪何人?” “佘青。” “年岁几何,何方人氏?” “……记不清了。”内外屏息,众人清楚听到了佘青的一声轻笑。 惊堂木狠狠一拍。 “大胆!藐视公堂,该当论罪!”大理寺卿一时激动,才想起上头有钦差主审,看向许仕林。 许仕林缓缓开口。 “这不重要——你是否曾于今年二月十五当夜,谋刺当朝圣上?” 问话不合常规,但直截了当。 ——吴媚等人看不见之处,许仕林有些奇怪地看到,堂下犯人的眼中,射出赞赏之意。 “取他性命,算谋刺亦可。”佘青极其配合地作答。 “……你为何要行此事?”许仕林之前已被叮嘱过,所谓“谋刺”一事,不可太过详细追问前因后果,所以直接跳来动机此节。 佘青答,“受人指使。” “谁人指使?” “林灵素。” 纵然早知如此,但堂上堂下,还是一片紧张吸气之声。 许仕林再不迟疑,紧逼着问下去。 “你是何年何月,在何地因为何事结识那名叫作林灵素之人?他形貌如何,大概什么年岁,何方人氏,以何谋生?他是何年何月在何地指使你行谋刺之事?如何指使?曾否对你说过他为何要谋逆弑君?你为何答应?此事之内有否第三者知情?你与他如何联络,事成之后又如何对他报备?” “问得好。”佘青的声音中有一丝慵懒。 大理寺卿抢着大拍惊堂木,“啰嗦什么,还不快快答来!” “国师林灵素,形貌就是那副样子了,人所尽知的。至于其余的……”佘青迟疑片刻,“我们认识太久,记不清了。” 佘青面上,露出一抹无辜又无谓的笑容。 今次三司都学乖了,齐齐看向许仕林。 “佘青,”许仕林字斟句酌,“你既愿供出指使人之姓名,却又搪塞其中细节,是因其中涉及到什么不可说的秘密,还是你与林灵素该人有所恩怨而刻意嫁祸?” “许大人。”佘青似与子侄说话语气,轻松自如。“你漏算了一种情形,便是有人指使我做如此口供,至于此人是有何苦衷或是与国师有何仇怨,那便又不知了。” 许仕林眼睛一亮。“何人?” “咦?”佘青立即反问,“我只说有此一种情形的可能性在,何时说过真有人指使我诬告了?” “许大人。”大理寺卿按捺不住。“人犯满口胡言,言辞张狂,看来不动大刑,断难问出实情!” 许仕林微微迟疑片刻。 看向刑部尚书与御史中丞那边,亦点头附和。 “好。”许仕林仔细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签筒,挑了一支,拈在手中。“佘青,你还有何话说?” 佘青神态自若。“大人——可要挑一支好签。” 许仕林凝视他眼眸。“你既如此,那便如你所愿,让你予取予求。”手腕一抖,竹签飞下地来,嗒地一声脆响。 衙役早守候多时,高声喊道,“传夹棍——” 三木早已齐列,不过搬出几步而已。 吴媚惊呼一声,双手掩面。 戚宝山看她,“你怕看这个?” “我……”吴媚声音颤抖,无法解释。 “既如此,我们回去罢。”碧莲忽然提议。 “可是仕林还在上面审案哎……”戚宝山有些哭笑不得。“这有什么,那可是十恶不赦的钦犯,怎么就看不得了呢?” “我说宝山,你还真不懂得怜香惜玉。这种刑伐笞楚的东西姑娘家本就不宜观看的。媚娘,我们走——”碧莲大力抓住吴媚手腕,将她从人潮中拖了出去。 戚宝山只得跟出去,走出人群外还有些不舍地回头望望。 只听公堂上有人在大喊一声,“收——” 然后便是人群喧哗,却未听到他预料中的惨叫之声。 “别哭,你知道他是什么人,没事的,不会有事……”碧莲一路紧紧握着吴媚的手掌。 戚宝山在后面诧异。“媚娘,你真不舒服?……没事吧?……你们走那么快做什么?……” 他实在是满头雾水,一片茫然。 回到客栈之内,吴媚与碧莲亦将门一关,无暇理他。 戚宝山思来想去,忽然一拍脑门。 “是了,必定是女孩子家每月都有的那什么……原来如此。原来不管是媚娘这样的女侠客也好,还是闺阁中的千金小姐也罢,这上面却都是一样的……” 戚宝山一旦想通,神清气爽。“那,碧莲,媚娘,我先上端王那里,打探打探消息,看看咱家仕林是如何当上这钦差大臣的,哈!” 入夜。 春寒如纱,似有实无。 刑部大牢的陈设比天牢污秽陈旧许多,阴暗潮湿之气也更重。 两侧囚室之中,人犯各自躺卧,有些不知是病是伤的,发出听来很诡异的哼哼声,若是声音大了,就有狱卒过来喝斥,“叫什么叫?吵老子睡觉!” 最内一面铁门,重牢大锁,与周遭犯人隔开。 四名佩刀官差,不合眼地守在门外。 但一缕微光拂过,李碧莲仍是毫不费力地出现在铁门之内。 佘青戴着重枷与脚镣,坐在一堆稻草之间,正闭眼假寐。 “怎么,知道我来了,也不肯站起来?” 碧莲小心提裙,在满地草絮之间移动。 “大小姐,我若能起身,必定手奉香茗,捶肩敲背,如何?”佘青缓缓睁开眼,目中有隐约血丝。 “得了罢。我瞧瞧——骨头裂了?”她伸手摸来摸去。 佘青吸气,“别动,很痛啊。” “你知道痛啊?”碧莲口气不善,“自作孽,不可活。” “也是。”佘青笑了笑。“——那,其实一点也不痛,我现今无比惬意,无比快活,可否?” “……吴媚她……”碧莲懒得理他,只是转了话题,一时之间竟又不能继续,迟疑许久之后方继续下去。“她,应该会如你所愿。” 佘青捉住她手,轻轻一吻。“有你在旁照看,我不担心。” “关我什么事?”碧莲抽回手,狠狠在他伤处拧了一把。 佘青促不及防,差点轻呼出声。 “……琴姊姊,你好狠心。”他一本正经地地流露出楚楚可怜的哀怨神色。 “别给我来这一套。”碧莲咬牙,“……我是说,为何不直接同她说明前因后果,教她如何行事?偏偏要费这个周折。” “她还没那个火候功力。”佘青轻叹一声,垂下眼眸。 刑部门口,许仕林困倦地走了出来,忽然有一丝茫然。 昨日点中魁首,今日来不及访同年,拜座主,放鞭炮,传喜讯,就已经成了审此大宋第一要案的公差。 且七日为限,莫名其妙将自己的命运绑在了他人身上。 如今第一日算过去,但走出刑部的许仕林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回去何处——是杭州会馆,还是晋阳客栈,甚至,端王府? 没有官邸,没有官职,没有品级的所谓钦差,许仕林苦笑。 夜风中茫然忽逝。 一双明亮温暖的眸子,如夜色中的宝石,指引给许仕林毫无犹豫的方向。 “媚娘!”他欢喜地前去,握住吴媚的双手。“这两日发生了很多事……” “我知道,我都知道。”吴媚柔柔笑了起来。“你一定已经很累很累了……我们回去罢。” “好。” 许仕林被吴媚牵着,向客栈的方向走去。 似乎还有很远的路程要走,但疲惫乃至于饥肠辘辘的感觉,都似消去无踪。 “仕林。” 夜色中吴媚回头。 “什么?” 温软的唇堵上来。 许仕林眼前一片虚无,心跳得似要从胸膛跃出。 他慢慢伸手,环抱住触手可及的娇躯,将她拉得离开自己更近,更近。 ——亲密无间,唇齿相依。 第三十三章 你死?我活(1) 晋阳客栈。 吴媚衣衫从肩头滑落,挺拔的身躯,泛着晶莹光泽的皮肤,全部袒露在许仕林面前。 许仕林正伸手,试探地触摸那些神奇的禁地。 血气方刚,痴男怨女,月夜正当时。 “仕林,我年纪大过你。”吴媚的眸子里雾蒙蒙的,都是水气。“……我虽在江湖行走,却从未,从未和人……” “我知道。”许仕林将她腰间缎带解开。“媚娘,等此间事情一了,我就……娶你为妻。” 吴媚一颤。“娶我?” 许仕林认真地在她耳旁细细舔舐,“今夜之后,你我已成夫妻。并头鸳鸯,但愿白首与共。媚娘你放心,”他深情地看着那双眼睛,“我定会照顾你一生一世。” “仕林。”吴媚忽然哭了起来。 “……莫哭,莫哭。”许仕林哄着她,然后将她横抱起来,回身入帐。 残月如钩。 吴媚正起身披衣。 许仕林支着身子,侧首看榻上星星点点的落红。 “媚娘……你要去哪里?不同我一起睡么?” 吴媚撩起帐子,拢好自己长发,忽然在床前跪了下来。 许仕林一惊。“媚娘,你……” “仕林。”吴媚神色凄楚,字字带泪。“如今,我已是你的人……生既已同衾,死亦求同坟……仕林,若我求你,求你一件事情,你可会,答应我?” 许仕林看住她面孔。 长长睫毛上浸了细小泪滴,衬得那双眸子比平日里更美,更艳。 “你说。” 吴媚声音颤抖。“你主审的犯人……是我的恩师。” 许仕林的心似慢慢向着一道深渊沉下去。 吴媚的眼睛却越来越亮。 “求你,求你设法,放了他……” 许仕林忽然背过身去,大力抓住衾枕。 绣着碧绿荷花的缎面被子,冰冷到拿不住。 “仕林!我,我也是别无办法了……他救了我,收养我,养育我成人……我,我绝不可以让他有事的,仕林,仕林!”吴媚伸手去,紧紧抓住许仕林的手臂,不知不觉间,指甲在他臂上掐出一道道的血痕。 “媚娘。”许仕林反手,覆住她的手掌。“……你刚才说,生既已同衾,死亦求同坟……” 吴媚呆呆地点头。 “夫妇之间,便是要死生与共的,是么?” 吴媚激灵灵一抖,“是,所以仕林,我的恩人,便也是你的恩人,你定要救他,仕林我求求你,我也曾救过你,你就当,就当还情给我,不不,从此之后,是我欠你恩情,我会好好对你,侍奉你一生一世……” “别再说了。”许仕林掩住她樱唇。 明眸茫然。 仕林忽然倾身,去吻她眼眸。 “媚娘,我第一次见你,你一对眼睛看住我,我就很喜欢,很喜欢了。”他低低倾诉。“总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的眼睛,很熟悉,叫我无比的安心……媚娘,媚娘。” 他紧紧抱住吴媚,“你放心。” 短短三个字似魔咒一般。 吴媚瞬息间快乐了起来。 而许仕林则似乎在深渊中落到了底。 “仕林,你会帮我?”吴媚娇声问。 “会。”许仕林淡淡地笑一笑。 黎明。 百官上朝。 “我没有官服,亦没有朝服,他们今日赶制给我。昨日已和礼部尚书说过,今日我还不必上朝。” 许仕林穿着便服,媚娘则着男装,一身官差服色。 “所以,他们上朝时便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吴媚呵出一口寒气。 “没错。况且天色放明,亦是衙差们最为松懈的时刻。”许仕林从袖中取出官差之印鉴。“你一字一句都要按我吩咐去走,不可有一点偏差,明白么?” 刑部大牢。 吴媚佩剑而入,一身狂傲之态。 四名官差一愣,“阁下是……” 吴媚反手亮出一块金牌,瞬息又收了回去。“御前侍卫,我姓吴。” 官差相互看了一眼。“麻烦吴大哥将腰牌给我们细验。” 吴媚哈哈一笑,“受皇命,不得暴露身份。不过圣上已命钦差大人将印鉴交我。”她递出许仕林的印鉴,递了过去。 印鉴簇新,四名官差反复查验,最后点头。 “皇上有些事情想问他。”吴媚垂眸,指指铁门之内。“麻烦四位老兄帮忙,把人替我带到后门,有车在等着。” “可是,”官差仍有些疑惑,“若是一会儿要提人过堂怎办?” 吴媚一笑,“三法司大人与钦差大人都知此事,晚些他们会亲自带人去将人解回的。——劳烦了!” 众目睽睽之下,整队驻守刑部的禁军便看着负责看押重犯的四名头目亲自将人犯提了出来,送到后门的小小马车之上。 “对了,吴大哥方便示下全名么?万一问起,兄弟也好交待。” “说了不能暴露身份了。”吴媚故意迟疑了下,“若是真有人问起,可说,我是圣瑞宫来的。” 官差们恍然大悟。“吴大哥好走,改日吃酒。” “一定一定。” 载着佘青的马车向着天街方向而去。 快到天街时,忽然一个转弯,奔向了城外。 天上法网一颤,无声无息间,竟然露出一丝破洞。 底下紫焰随之一收。 一出城门,一双手便将吴媚拖入车中而去。 吴媚眼前一花,唇上就被牢牢占住。 “……主……主人……”她喘息难言,却是一脸欢喜带泪。 “阿媚。”佘青低唤她名字,揽她在怀中。 “主人,我是借了许仕林的印鉴来援救你的。韩娘说你与善财童子斗法,可能受了重伤,阿媚好担心主人……那日在公堂上……”吴媚缩在佘青怀中絮絮叨叨,一不小心,又红了眼眶。 “我没事。”佘青挑起吴媚的下颚。 吴媚这才看清楚佘青,却不禁错愕。 目光之中神清气足,哪有一丝重伤神态? “可是,可是那日我见到主人在囚车上……分明妖气极弱……” “那是给你看的,小傻瓜。” 吴媚彻底呆在车内。 好半日,才敢嗫嚅着问,“究竟……究竟这是怎么一回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阿媚,你今次做得很好。”佘青微微一笑,“你持许仕林印放我走,那该下狱就死的,便是许仕林了。” 吴媚如遭雷击。 “可,可是……仕林,仕林他……”她越急,竟结巴得,越说不出话来。 “看起来,我的小兔儿似是对许仕林动了真情了?”佘青意味深长地看她。 “阿媚心中,唯有主人!”吴媚带着哭音,“但,许仕林他……” 佘青凑近她脸庞,眼眸对住眼眸。 “阿媚,你见过佘雪晴么?”